70年代的日记

作者:小千 更新时间:2023-03-11 点击数:

70年代的日记

点击下载文档

格式为doc格式

【千问解读】

吴蓓 浙江省社科院研究员,原文化研究所所长,《夏承焘日记全编》主编

1.

能不能帮我检索一下,某某某有没有在夏承焘日记里出现?

《夏承焘日记全编》(以下简称《日记全编》,被记挂了十多年,这个月,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

出版前,好多人找路伟打听,有的请他帮找徐定超的事迹,有的请他代查木心的记录。

日记中记载的人名涉及几千人。

搜索马一浮,有七八百处,钱钟书也有10来条。

熊十力、胡适、陈寅恪、俞平伯、郑振铎、钱基博、赵朴初……写不下了,这里随便报几个名字。

还有一些学人,知名度不高,如温州的吴鹭山,精诗词书法、宋学、佛学。

谢觐虞(玉岑,江苏常州人,曾执教于温州,诗词造诣精深,擅骈文,工书画,夏承焘也一一把他们的行事记在日记里。

马一浮出现频率很高,而日记最可贵的就是讲真话。

有天,他去马一浮在孩儿巷的新家做客。

这个豪宅,被记了小本本——

〔三月三十一日〕晴。

早与内子入城领薪,以百廿金存仇约三处。

饭后约三邀予同乐清张修父访马一浮于孩儿巷一六四号新居,久坐归。

一浮姊病未愈。

新居甚宽敞,藏书甚富。

此君生活不恶而人言其穷,不可解也。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1

记载访马一浮孩儿巷新居的日记稿本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2

1947年秋,夏承焘与方介堪左二、马一浮左三、马公愚左 四、袁心粲左五于西湖复性书院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3

1961年11月2日,夏承焘率研究生五人访马一浮于杭州西湖蒋庄

夏承焘和孙诒让的儿子孙孟晋来往很多,经常听他讲这位温州学林的大师级人物的遗事:先生著书在正房一长间,窗下放一桌柜,壁下一藤椅、一小桌、二书架。

每夜看书以洋烛一条为限,夏夜蚊蚋、日间儿女喧哗皆不足碍其凝思。

嗜鸦片十余年,晚岁方戒去。

抽鸦片也要记下。

他说,虽然孙诒让抽鸦片,但人家做学问还是一流的。

有一天看郁达夫《日记九种》,居然是畅销书,不服,读者现在的品味变成这样了?

记恋爱,记赌博,记吸鸦片,间及文学者不及十之一二,以一日力翻一过,毫不见其佳处。

闻其书销售甚大,足见近日读书者心理矣。

他的词学师友,朱祖谋、吴梅、任二北、龙榆生、唐圭璋,自然出镜率很高,除了说正经事,八卦也要谈的。

〔十二月二日〕晴,冷。

早访瞿安辞行,谈蕙风遗事。

云蕙风六十五娶一妾于苏,年方二十六。

蕙风年六十七,死于沪上。

妾返苏,旋即卒,才二十八。

每出必戒妾勿下楼,防妇人如李十郎。

予问外人传蕙风卒以妾丧生,瞿安谓此不可信。

蕙风自苏移沪,夏日卧卒烟榻上,实受热死。

瞿安出所作日记相示云:前记于帐簿者已四十余册,近年乃以单宣纸书之,且加朱圈,近亦七册矣。

诗文词曲皆在其中,体裁如李越缦(注:李慈铭。

瞿安谈蕙风事,喟然曰:“词人皆有妾,而予独无,皇天后土,实鉴临之。

”其日记有一则曰:“夜月与妇坐阶除,有香雾云鬟之感。

”瞿安共予读至此,相视莞然。

以《齐天乐·豁蒙楼》词示瞿安。

蕙风,近代四大词人之一的况周颐。

这天,他和吴梅(瞿安聊到了况周颐的八卦。

吴梅感叹,古代上很多词人都有小妾,可惜他没有。

两人共读日记,相视一笑。

日记中人,是怎么看自己被写的呢?

1985年1月22日,夏承焘写到复旦大学吴格教授的一件事,他是夏承焘好朋友吴广洋的儿子。

吴格乃徐声越研究生,毕业后留华东师大古籍研究室工作。

托带《日记》与声越、朱东润、吴广洋、高建中、邓乔彬、马兴荣、万云骏、苏渊雷、徐定戡等,另赠吴格一册。

路伟跑去求证本人,“他说,记载得不完全准确。

《日记全编》公布会前夕,吴蓓和责编路伟拜访游修龄,农史学家,他是夏承焘原配游淑昭的弟弟,也是夏承焘日记所涉及人物在世年龄最长者,今年103岁,也是本报《文脉》拜访过的学者。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4

《夏承焘日记全编》出版,赵荣光(左二,游先生弟子、吴蓓(左三和路伟(右一带着日记拜访游修龄(左一

游老对很多往事都记不太清了,只有一件事,他重复讲了好几遍。

我这个人,欢喜音乐,会拉二胡,也想学小提琴,就攒钱买一把。

他(姐夫夏承焘在上海,我托人把钞票寄给他。

后来,钱退回来了,因为还差两三块银元,最终没有买,我后来就改学二胡,二胡廉价。

这个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过了一两年,有一天,我在家里拉二胡,他来了。

我因为思想很集中,不知道有人来了,他也不响,在旁边听。

拉完后,他才说话——非常抱歉。

我听不懂,什么抱歉?

小提琴还差几块钱,没有买成。

1947年,夏承焘在日记里写,七八年前,他在上海,修龄托他买一把小提琴,已经物色好了,但是,“以无弓弦遂迟疑放过,使修龄不能成此艺,实由予一念蹉跎之过。

平生最爱戴东原‘持躬守不苟二字,对人守无憾二字’两语,不谓躬蹈有憾之悔,思之疚歉。

80多年过去了,一切没有消逝。

1950年3月4日,夏承焘写:阅《克利斯朵夫》有感,成《挽歌》一首,写如下。

修龄为予添两活字,甚好:

你并没有死,不过更换了一个位置。

从前活在我的眼前,现在活在我的心里。

2.

夏承焘的原配叫游淑昭。

日记里记载的淑昭,身体弱,多是生病。

“得淑昭四月初一日书,谓头痛、脚痛未愈,念念不已。

”“淑昭居游家养病将一月,未愈。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5

1940年,之江大学友生饯行夏承焘、游淑昭于上海市楼

1971年7月24日-1972年3月25日的日记,目前没有找到,但在5个月后续接的日记中,妻子已逝。

〔八月八日〕夕梦与淑昭泛舟,逝后此为首次入梦。

他想把淑昭葬于西湖边。

1973年1月9日,收到妻舅游止水的信,说淑昭的骨灰邮寄不郑重,“几人能得葬西湖,但风景区不许葬,可较远离。

即作复函,告周年纪念延至明正,予体尚未复原,不能远行。

2017年,吴无闻(常用名吴闻,原名吴无闻之子吴常云告诉上海《文汇报》高级记者郑重:“母亲于1972年退休后赴杭州,断然与当时单身一人的老师夏老喜结连理。

1973年,55岁的吴无闻要和73岁的夏承焘结婚,日子选在“六一”儿童节。

吴无闻是《文汇报》记者,也是一位女词人。

关于两人之间的交往,读一读郑重的文字:

1972年,吴闻还在报社的零印车间劳动,一位温州的同乡路过上海,向她谈到夏承焘的游夫人已经去世,一个人过着孤苦生活。

吴闻听了之后,随即向报社请假去杭州看他。

夏承焘和吴闻不只是有师生之情,词心相通,还有着通家之谊,吴闻的哥哥吴鹭山,擅长诗词,和夏承焘有着兰禊之交。

这样吴、夏之间又多了一层兄妹之情。

吴闻就以小妹、学生、词友多重身份和夏承焘相恋,以词传情,夏承焘向她寄上《减字木兰花》:

左班兄妹,风谊平生朝世世。

风露何年,湖月湖船得并肩。

一灯乐苑,相照心光同缱绻。

待学吹箫,无琢新词过六桥。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6

夏承焘和吴无闻合影

1974年12月1日至1975年11月11日的日记,夏承焘写在小开本笔记本上。

横格,每页二十行。

红色塑胶封套。

扉页题:“朝阳楼(一”“自杭州赴北京,75年七月三十一日到京。

”首页钤有“吴闻”白文印。

晚年,夏承焘住在北京,记性下降,1973年5月17日后的日记,皆由吴无闻代笔,直到夏承焘去世,她一直为他做旧稿的整理与出版诸事宜。

因此,早年和晚年日记内容,完全不同,但看日记稿本,两人的字几乎完全一样,从字迹上基本上辨不出来,都学的黄道周。

1917年,夏承焘17岁的日记,写在民国线装老纸抄本上,千问网,吴无闻在晚年重编时命名为“儿时日记”。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7

1917年“儿时日记”稿本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8

1917年“儿时日记”稿本

他早期的书体,俊秀内敛,楷中带行。

1931年后,开始专临黄道周,“早,雁迅偕林子渊来,与同上市,买得黄石斋《榕坛问业》真迹一册,归临二纸”“临石斋逸诗十余行”。

1922年10月25日到1923年2月15日的日记稿本,现藏于温州图书馆。

他写在商务印书馆印的线装空白本上,封面印松竹梅图,题“岁寒三友,紫翔作于涵芬楼”。

扉页,他这样写:廿七年二月避寇乱,将赴瞿溪,检得少年日记,弃去可惜,以入行箧。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9

夏承焘民国十一年日记稿本,写在商务印书馆印的线装空白本上

3.

他几乎天天写日记,一般第二天早起写,当作每天的早课。

所以,记了很多乱梦,晚眠不安,经常睡不好。

“夜大风甚冷,终夜蜷曲不成眠。

”“夜梦逃避飞机,甚惫。

长的一天能记一两千字,比如出门写游记。

生病了,就记得短,有次在杭州“打摆子”,就是生疟疾,鬼门关走了一圈,半个月就记了没几百字。

夏承焘的日记哪里最好看?

动起来的时候。

如果只是书桌前不动,那就是读书,抄书,大同小异。

他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途中所见所闻。

风土民情,各地掌故,路上遇到的事情,记叙了大量第一手资料,比如有一年游金山、北固山、焦山,后到苏州,又写苏州游记,游寒山寺、虎丘等。

他描写情节,注重修辞,很多段落看得出精心布局,在下笔之前,打了腹稿。

日记里60多年,夏承焘一半以上时间住在杭州,他给杭州的城市史补充了很多独家详情。

1955年1月5日和1月7日,他记了温度,零下七八度。

现在杭州的冬天很少这么冷。

2月3日,生日,“今日夏正正月十一日,予五十六岁生辰。

夕文华往六和塔买面。

我们经常说一句话,西湖水干,雷峰塔倒。

雷峰塔倒,我们都知道,西湖水干,见过的肯定不多。

1934年8月27日,先去南星桥买梨,到二圣庙前59号,现在的浙报公寓附近看朋友,午后又去大佛寺看朋友,过放鹤亭,去西湖边上溜达,发现西湖全湖十之八九已经见底了。

那一年,杭州大旱。

而此时,雷峰塔倒(1924年也已经十年,两者算是同框了。

〔八月廿七日〕晴。

早与内子以火车入城,过南星桥买梨,访剑夫新居于二圣庙前五十九号,晤其邻居陈博文。

午后与内子过里湖大佛寺访林衢,不值。

过放鹤亭下啖藕,湖水已干尽,全湖十八九见底,红白荷花尚盛,无一只游船矣。

五时沿白堤返剑夫家。

夜又与剑夫眷出坐湖滨,遇微雨,匆匆归。

剑夫谈孟楚尚在家,不肯出为教授,而县党部每开纪念周,必服西服到会,大奇,大奇!夜眠楼上,床小不安。

仇约三处取还五百金并子钱卅八元余。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10

记“西湖水干”的这一页日记稿本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11

接上页,记“西湖水干”事

1974年,夏承焘和吴无闻逛到黄龙洞的亭子前,吴常云给他们拍了一张照片。

夏公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羞涩,吴无闻倚靠身边,淡淡然。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12

1974年,夏承焘、吴无闻于杭州黄龙洞 吴常云摄

黄龙洞、保俶路,再逛到断桥,是他们平常步行核心区。

方令孺也住在保俶路附近,“上午与闻访令孺不遇,从其居附近循路上宝石山,至大佛寺石佛头顶后,坐啖橘子。

夏承焘经常去保俶路邮局汇款、拿稿费,这个地方出现了快100次。

保俶路边上还有个浴室,有时候进去擦个身。

还有间服装店,和吴无闻经常逛,“早饭后与闻至保俶路服装店量衣服。

1972年8月21日,杭州连日大雨,遂安路、保俶路积水过胫,他在杭州住了30年从来没见过。

夜晚回去,一路无灯,感叹,我这个73岁的老人了,还要冒这个险回家,还好回去没有发烧。

夜大雨大水。

得珍怀书,言讲学事,嘱买药。

下午复一函。

上午怡哥同去量衣。

过孟晋,赠琴西、籀庼两先德象及籀公书影十余页。

十一时归,甚劳疲。

夕银钗嘱与贤峨去访贤洛,问借读事,不遇。

与月秋谈至九时半。

冒雨,不料遂安路、保俶路皆积水过胫,此住杭州三十年所未见者。

途中无电灯,幸十时余到家,未仆,未出事故。

七十三岁人冒此险,若淑昭尚在,不知云何。

幸夜眠,未发烧。

1947年的日记,封面题“罗苑日记”。

罗苑在哪里?就是现在的平湖秋月。

抗战爆发,之江大学停办,西迁的国立浙江大学为方便东南各省青年学生就读,在浙江龙泉建立了分校。

1942年11月8日,龙泉分校主任郑晓沧给夏承焘打电话,邀他往龙泉浙大任国文系教授。

11月24日,夏承焘坐船,赴浙江大学龙泉分校任教,12月2日抵达龙泉。

12月7日,夏承焘在龙泉分校上了第一堂文学史课。

抗战胜利后,龙泉分校师生回迁。

1946年1月2日,夏承焘来到杭州,住浙江大学师范学院罗苑宿舍。

回杭后,他重要教授词选等课程, 1946年1月起兼任文学院中文系主任。

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浙江大学文学院、理学院的一部分与之江大学文理学院等合并成立浙江师范学院,夏承焘随之转任浙江师范学院教授。

1958年,浙江师范学院并入新成立的杭州大学,夏承焘转任杭州大学中文系教授。

“罗苑日记”的稿本封面,题:彰人之善,隐人之恶,切切。

他买了32本新本子,准备用十年。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13

1947年,夏承焘与郑晓沧于西湖罗苑

1947年4月27日,休息天。

早上去罗苑开教授会,六十多人到场。

散会,他发现杭州市场上有变化,买不到米,感叹生计日高,“近旬杭市已购不到米,教授待遇尚不如邮差。

我们在《日记全编》里看到一张照片,6月,他和郑晓沧摄于罗苑。

有时候,早上六点散步到白堤,至断桥,“朝暾初起,烟水渺然,湖上清晓,真一刻千金。

”在放鹤亭照三张相。

回到书桌前,是怎么样的风景?

“书案上望湖心亭、三潭印月、玉皇山,在湖窗一格中宛然画幅。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14

一九四九年夏承焘与王伯尹于杭州平湖秋月

4.

浙古总编钱之江点校了早年部分日记,并终审了新中国成立前后十几年的日记,“比追剧还要吸引人,代入感很强。

追剧,指的是夏日记描述了很多人的命运,母亲、妹妹、妻子等。

病中,是否见到最终一面?

读着读着,牵肠挂肚。

他记录了唐山大地震,跑了全国好多地方躲地震,西安、长沙、广西等等,记录沿途所见。

〔七月廿八日〕夏正七月初二,大暑后二日。

地震。

午夜后妇惊床摇而醒,拉予起避于街道,全楼皆惊,街道上人麕集。

闻丰润、唐山为地震中心,唐山死伤重。

冒雨出,避于市政府门口。

大雨入夜如注,避于市政府大汽车上,疲劳甚。

欲往大同小丽家,以工厂不放小丽而止。

〔七月廿九日〕雨。

晨返寓所,欲与闻往洛阳依思铿。

夕居民区开会,为唐山地震事。

夕与闻、丽、常露宿内大街道上,平生第一回也。

拂晓惊冷。

小丽以工厂不许其往大同,买的大同票今晚仍退了。

他的侄子游汝凡在唐山大地震中遇难。

1972年,他曾经回温州,两人见面,竟是最终一次。

这天,石窟专家孟繁星还来北京研究历史地震。

〔九月三日〕星五,八月初十。

晨常云来,谓昨夕汝愚来朝阳楼,告汝凡于唐山震前一日自天津还唐山即遇劫惨死,闻之不禁失声。

予八月廿一日在洛阳方发天津一信问其安否,不谓有此。

止水夫妇老年丁此惨事,不知何似……

午前汝愚来,久久不见,谓往唐山看汝凡被压处及葬处,相对泫然。

汝凡妻儿前日过京还天津。

止水夫妇已知此噩耗,哀痛可想。

汝凡七二年曾回温州一次,与予相遇,遂为最终一面,伤哉!

他写了一首《北京地震》:

平韵满江红 七月廿八夕,北京地震

黑夜层楼,苍黄起、如避乱兵。

如地底、鬼跳胡旋,百怪宵惊。

乍见漫天围白练,旋疑赤脚踏层冰。

问当头、牛女汝何心,纵复横。

其夕露宿街头,津沽水,呜咽声。

唐山石,桴鼓鸣。

伴仓皇北客,重访西京。

太白终南红紫尽,何心更问华山青。

倘天公、肯为几流人,开晚晴。

西安大雨连旬。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15

1921年秋,夏承焘在北京

他写了很多朋友的跌宕起伏,比如任铭善和龙榆生。

龙榆生和夏承焘相识于1929年。

得李雁晴厦门大学五月三十日函,谓暨南大学教授龙君榆生,名沐勋,江西人,黄侃弟子,近专治宋词,有所论述。

雁晴嘱与通函讨论。

夏承焘从李雁晴处得知龙榆生专于治词,主动寻求龙榆生的帮助。

这时,龙榆生已经是大学老师了,在词学上的影响力要高于夏承焘。

夏承焘正在编撰《唐宋词人年谱》,耗时耗力,需要逐一考证词人生平。

当时的夏承焘“无师友之助”“闻见不广”,龙榆生给了他很多帮助。

1933年,龙榆生主编的《词学季刊》创刊,夏承焘成为该刊的三大主力之一。

后来,夏承焘、唐圭璋、龙榆生、詹安泰,被称为民国四大词人。

但是,1940 年,龙榆生投靠汪精卫,在汪伪政府任职。

夏承焘在日记里记载了当天情景,思绪很乱。

〔三月三十一日〕雨。

休日……购得商务初印汲古阁钞本《稼轩词》四卷本二部,吴湖帆赠《绿遍池塘草题咏集》一本。

座间闻俞生将离沪,为之大讶,为家累过重耶,抑羡高爵耶?归告内子,相与叹息,枕上耿耿不得安睡。

他日相见,不知何以劝慰也。

俶昭甚俭又无子,予其得免于乱世矣,思为一诗示内。

这天夜晚,他梦到龙榆生。

第二天早起写日记:醒知其不然,又复惘然。

一月不见,有此大故,不能挽之使返,奈何奈何!

《天风阁学词日记》里,对龙榆生的事有所隐讳,1945年后提到他的名字,用□□,这次《日记全集》原貌呈现。

当作朋友,夏承焘经常写词力劝龙榆生,虽然往来很多,但他立场坚定,汪伪政府为龙榆生创办《同声月刊》,夏承焘没有在上面发表过一篇诗文。

夏承焘对榆生的选择,感到遗憾,有违民族大义。

但是朋友一场,他也不会落井下石。

汪伪政府倒台,1945 年 11 月 8 日,“国民党教育部以了解学潮为由请走龙榆生,囚禁于老虎桥监狱” 。

夏承焘委托在法院工作的学生琦君(作家潘希真,代表作《橘子红了》帮助 。

1945年12月9日:“发希真苏州高等法院一函,由心叔转,恳其相机照料榆生。

”12月16日:“得希真复,谓榆生保释事,俟郑院长回苏时即可设法,似不甚难。

”龙榆生在狱中时经常与夏承焘通信,1945年7月12日:“得榆生苏州函,嘱画扇面,并嘱时时通书,以慰寂寞。

1946年4月18日,午饭后,章太炎先生次子章奇(字仲连从上海来,绕孤山,在放鹤亭小坐。

仲连说起榆生在狱甚苦,“《新闻报》载其被鞫时破衣敝履,神情颓丧。

其夫人遣一汪女士赴沪见太炎夫人求援,太炎夫人拟遣仲连往苏视之。

夏承焘拿出一万元,托仲连照顾榆生。

予闻之恻然,恨无法相顾,以万元托仲连买蔬肴馈之。

闻狱中囚粮亦被克扣,虽定案不致重刑,甚虑其体力不支。

伤哉伤哉!仲连谓其尊堂时时有诗词致予,而往往浮沉。

旧诺为其词集制序,当于数日内报之。

夜与楚淮行月至断桥。

4月24日,他又收到章奇从苏州寄来的信,榆生在狱,胃病很厉害,没法见到。

“送金帛须由主管者收去。

予贻万元,仲连托人时时买饼饵馈之。

送东西需要写名字,仲连书“夏髯”二字。

午后,陈从周从上海来,又谈到榆生事,“有一语极伤心,但不知信否。

戛然而止。

龙榆生提前出狱,夏承焘功不可没。

1949年后,因为古代旧嫌,龙榆生没有找到工作,夏承焘一直帮他联系。

1953 年中秋,上午九点,“与朱、沈二君冒雨往上海博物馆访榆生”。

一别十多年,“两鬓繁霜如老翁矣。

”榆生看博物馆,“匆匆行十馀室,多见所未见,汉漆器、胡俑、李嵩画《西湖图》、徐文长画荷等最为铭心。

龙榆生后来回诗:最难风雨故人来,佳节匆匆罢举杯。

九死艰虞留我在,十年怀抱为君开。

照人肝胆情如昨,顾影芳华去不迴。

今夕霸王台下过,倘从云外一低徊。

5.

日记稿本有很多缺页和涂改。

一种真相,古代真相,人为的残缺。

路伟说,近代日记有个规律,1949年的日记往往丢失。

沧桑之际,人所难言。

1949年4月26日-12月31日的日记如今没有找到。

1950年9月1日到1951年6月11日的日记,封面题记:日记须严加删削。

1965年9月1日至1966年7月23日这一册日记,为新增的“文革”日记。

不过,日记在此处戛然而止。

接续的日记,开始于1972年3月26日。

另一种真相,人为损坏。

日记写好,夏承焘还要给人分享。

1918年,十七八岁,情窦初开,夏承焘喜爱邻居小钱姑娘,把这事写在日记里,女孩看到了,一气之下,把这页日记撕掉了,只剩残页。

夏同学想把残页讨回来,不得。

当然,这事第二天也给记下来了,不过关键词涂黑了。

〔元月十八日〕午后善夫私以予日记示钱蘅青女士,偶见其中有载其名氏处,竟扯去两张,再三向其讨取,匿不肯还,问何以载及予名。

予因戏书数字于案上曰:“偶触芳名,■■■■,请于石榴裙下长拜三千,博卿一笑,可否?弟某某具。

”■■女士见之,大书一“否”字于其下,予不禁为之悄然,遂于灯下戏吟《闲情》诗一首云:“秀色原本合可餐,心如香蕙质如兰。

石榴裙下三千拜,博得芳卿一笑难。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16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17

还有一些是自然脱落,保存不当,虫蛀厉害。

上世纪20年代有一两年的日记蛀得比较厉害,放在温州老宅,有一册几全为散页。

夏承焘会对日记进行“处理”。

抗战时期,为了自我保护,他把日记里的敏感的名字涂黑。

路伟说,即使知道涂黑的是什么文字,我们也不补,忠于原貌。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18

他写到温州一次学潮,那件事情闹得巨大。

他又把日记给对方看,那个人十分生气,你给我写得那么不堪。

所以在这天的日记里,大量涂黑和方框。

上面夏有一段眉批:□□见此,大发褊性,谓予有意诋毁。

我们在日记里能看到大量时政新闻,夏承焘模仿李慈铭《越缦堂目录》的“邸抄”一目,从报纸杂志里摘录,为二十世纪的政治史、社会史提供了大量史料。

他对国事忧虑,在日记里反复提到,我研究这诗词,有啥用?还不如武人能保家卫国。

1965年,1月11日,“解放十五年来,此次人代政协会为最盛大之一次,我国已成为世界最强盛之一国。

老年逢此,真足兴奋。

7月14日,读东坡黄州诗,“只《鱼蛮子》、《五禽言》写人民痛苦,余皆个人抒情、唱和应酬之作。

日记的价值,在于补充时代的详情。

古代的框架,我们都知道,消失的是毛茸茸的详情。

回忆随风而逝,日记保留了现场——当然,作者会有所保留,选择能说的部分。

“当代人很难处置自己的古代。

”吴蓓觉得,夏先生走了以后,到现在,时间跨度本来还不够长,所以,《日记全编》虽然耗时十多年,但出版本来并不晚。

古代和当代人之间,需要有一个审视的距离。

日记的价值,需要漫长的时间去消化,去理解。

我们能做的,是尽量保留原本的样子,读者自有判断和想象。

6.

有些日记,有单独的名字。

比如,罗苑、爱晚亭、朝阳楼、书卷养寿室。

书卷养寿是他的斋名,读书使人长寿。

夏承焘年轻时身子很弱,一天到晚生病。

他在日记里记得很详细,自己也经常抱怨,体虚体弱,风吹跌倒,以后该怎么处理?

夕七时往会耿君游湖,苏堤柳阴,湖风极美,一凉到骨,居杭三十年所未有,谈至十时忍渴归。

连日腹疼,晚服藿香正气丸。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19

某年,整个8月几乎天天生病——

午后又觉头沉沉痛,倚枕假寐久之,日已西斜,因不赴校。

晚与炎生过邻居徐老先生处请诊,谓胃湿停滞。

夜服药两瓯,睡尚安。

抱病居家,苦郁郁寡欢,出与好友谈笑,能舒鬯精神也。

是日腹疾稍愈,而炎生又感时气,或云本年大水之后,必多厉疾,不如早由小疾导出为愈也。

是日腹疾已愈,尚有头晕。

午后课暇,近数日夜睡不安,每夜半才干合眼,想系体弱也。

1922年的日记,出现了很多墨点和圆圈。

摘录一些:

背后议人长短●●●●●●●●●●●●●●●共十五次。

此怨府也,须力戒。

说谎●●●●●●共六次。

此过距窃贼仅一间耳,以后誓不再犯。

戏谑●●●●●●●●●●●●共十二次。

忿怒●●●●●●●●共八次。

此过足验学力,今虽较愈于昔,总未能尽除。

利己有含混处。

失信●

慢人●●●●●●共六次。

须知天下无可慢之人。

义务不尽心●●●●●●●●●共九次。

贪财(计较钱财●●●●●●共六次。

上世纪20年代,他在西安教书。

此前,他被王阳明圈粉,读到激动,“绕室狂走”。

而这段时间,他又读了很多理学家的书,最让他震动的,是思想家颜元(习斋。

颜元与他的学生李塨组成的“颜李学派”,强调实践,强调干活,少发议论,少玩虚的,踏踏实实做事。

清初,这是一个把经世致用的思想发挥到极致,并且自成统系的一个流派。

夏承焘在西安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没有停留在观念中,而是内化在平常生活。

他开始在日记里做“省身格”,当作自己的内修课。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20

迟起●●●●●●●●●●●●●●●共十五次。

邪念●●●●●●●●●●共十次。

该死。

食逾量●●●●●●●●●●●●●●●●●●●●共二十次。

鄙吝●●●共三次。

自是●有含混处。

骄傲可喜。

好名●●●共三次。

作事不按定序●●●●●●●●●●●●●●●●●●●●●●●●●●共二十六次。

此过犯最多。

失言(言语伤人●●●共三次。

辩驳人言语●●●共三次。

未做好事●●●●●●●●有含混处。

为善不勇,只可责志。

共八次。

(眉批:二月一日起每日至少须做好事一件。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21

我们平时都不会记得自己做了什么,说过的话,过了就过了,但他要记自己的小本本。

今天说了谎话,涂一个墨点。

有邪念,真该死,共10次,十个墨点。

这个月一共吃多了20次,睡懒觉15次,绝对不行。

好名,这点还好,只有三次。

戏谑,12次。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夏先生比较活泼,喜欢开玩笑。

吴战垒在课堂上听他说稼轩词,不用讲义,“娓娓而谈,庄谐杂陈,课堂上不时爆发出欢快的笑声。

”夏承焘活泼爱说,任铭善严肃正经,任先生是夏先生在之江大学时的老学生,被夏先生视为“畏友”。

他劝夏承焘在课堂上要严肃一点。

夏先生说,本性如此,无法改变。

他在日记里总结:背后议人过失,及慢人、戏谑,这三项最容易犯,今天话又说过头了,“几使两同事伤感情,心甚悔之。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22

1922年左右,夏承焘在西安,那段时间开始做《省身格》

吴蓓说,夏先生践行的儒学,是一种平常生活化的方式,不仅是学术的内化,还包括精神上的修养,以及对自己身体的严格管理。

他从小体弱多病,但很早就对自己的学问,有一种理想建构。

身体这么弱,要在学术上有建树,就要管理好自己的身体。

他有一天照镜子,“觉面色黄瘦,目圈凹入,想是用功过度,以后须加意颐养,多习小劳。

1923年元旦,前一阵病刚好,痛定思痛,给自己规定了全新的日程表:早晨五时起,作八段锦,读书一小时,七时早餐,上午授课三小时,课余洒扫、作日记。

十二时午餐,午后授课二小时,课余运动半小时,点《说文》一页。

四时晚饭,灯下习字五行,读英文一课,授学生《左传》,作八段锦,九时寝。

临睡洗脚,倚枕看书数页。

每饭后散步半小时,日以为常。

他还提到了康德,跟自己一样,一向体弱,但是人家大哲学家注意卫生,每日起居、食息、著述、讲演、散步、应客,简直是时间管理大师,“数十年来不爽秒黍。

终身不娶,卒享寿八十,无疾而终。

”手稿中的“不爽秒黍”,现在成语作“不爽累黍”。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23

身体弱,吃药,打网球的记载

7.

吴蓓说,无论清初颜李实学,抑或产自夏氏祖籍的永嘉实学,它们作用于夏承焘先生的,更多的似乎不在于事功经济思想,而在于务实、敏行的行为方式。

这两者对于成就他的诗词创作以及催生大量的学术成果而言,当为不虚的潜在因由。

他是行动派,是出题者,也是做题者。

词学界对于现代词学学科体系建构的溯源,一般认为始于龙榆生先生发表于1934年的《研究词学之商榷》一文,正式界定了“词学”的内涵,提出词学研究的八个方面。

谢桃坊在《中国词学史》中说:“早在一九三五夏承焘便有一个全面研究词学的庞大计划,准备完成《词学史》、《词学志》、《词学典》、《词学谱表》四部巨著,而且有意从一九三七年开始,以十年为期力成《词学史》、《词学志》、《词学考》三书,还曾着手裁排了词史稿。

谢先生的依据,是《天风阁学词日记》所载。

但是,从《日记全集》早年日记来看,夏承焘庞大的词学计划的始发时间,还要再上溯七年多。

从日记里看,早在1927年10月间,夏承焘决定由研治经史转而专攻词学,并立即践行。

日记里经常散落着各种著述的大计划。

1956年12月28日:“上午作《唐宋词史四部稿》写作计划三纸,分年代学之部、声律学之部、目録学之部、作家论之部,共百六七十万字,八年内完成。

”日记页眉处会抄写着书目录,一抄抄好几页。

他还会直接在日记上添加附件——起草诗词。

路伟说,很多日记里的诗词反复钩改涂抹,看得人头晕眼花,很难整理。

晚期的诗词集,就涉及由吴无闻帮他从日记里摘录出来的。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24

民国二十六年日记稿本

吴蓓说,从日记可见,夏承焘所构筑的词学体系,几乎涵盖了现代词学的所有方面,将词的研究领域由唐宋而上及敦煌曲子下及元明清,将研词的视野由中国而远及国外,很多时候,他的想法超前了。

比如词学地理学方法,以及近年正大热的社会学统计方法等,在日记中都有了影子。

他的词学框架里,留下很多词学题目、著述计划,现在还没有完成,但他把题目都列在了日记里。

吴蓓有时候跟年轻人说,你要做文史,如果不知道要做什么课题,看看夏先生的日记就好了。

除了编辑《日记全编》,路伟同步在做一些老辈学者的未刊稿,很多就来自夏承焘日记的提示。

比如,“庚子五大臣”之一的袁昶日记稿本现藏上海图书馆。

但夏承焘在日记里写,上世纪50年代,稿本还在袁家后人手里,并有意捐赠给浙江图书馆,但后来不知怎的去了上海图书馆。

后来,路伟就拿着日记做“证据”,由袁家后人出面,无偿地获得了日记稿本的复印件,推动了袁昶未刊稿的出版。

日记里还提到近代一个奇女子叫戴礼,浙江玉环人,一奇她治经学,历史女性很少涉及的领域,她注了两部书,一部是《大戴礼记》,一部是《小戴礼记》(《礼记》,她是班昭式的人物,算得上传统女性的最终一个代表。

二奇她是一个清代女遗民,曾经给徐定超写信,责备他不能效忠清朝。

路伟对这个身分错位的女性很好奇,顺藤摸瓜,做了文献调查,著作不少,竟有一两百万字,又去了玉环一趟,陆续收齐了她的著作,准备出版。

朋友说,原本你用夏承焘日记来组稿。

“我在夏日记里看到了很多未刊稿的线索,有些现在还没追访到,这类未刊稿往往很脆弱,我希望能把它们出版,不但了却前人的身后事,也能推动学术的进步。

上世纪50年代,夏承焘高血压,日记里量血压的次数很多。

各种求医问药,问外国有什么药方可以帮他降血压。

何静源函来,千芝堂寄高血压药片来。

下午五时许胸部不适,服救心二粒,十分钟后恢复。

连日头晕,午饭后往请王惠春量血压,为九十/一百六十,晚饭后来再量则为九十八/一百六十四。

淑昭请量亦高至九十/一百三十,此出意外者。

午后往浙江医院量血压一百/一百七十三,吴医师嘱静卧。

五时入市。

夕与妇八时即就枕,收听《东方红》歌曲。

眠尚好。

隋大夫量血压,二百二十/一百一十,开始服降压灵,日三片。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25

量血压的记载

量完血压,就去看电影,看戏,片单占了多数——

夕重看西班牙片《瞎子带路人》,殊无意兴。

夕与妇看《冰山的来客》电影。

九时余与怀小会。

八时往接妇看电影《早春二月》归。

午后听其唱昆曲《游园》。

夕散步至吟叵桥,谈至十时。

夕看《七侠五义》于东坡剧院。

70年代的日记(70年日记上26

1982年,夏承焘于北京团结湖寓所(吴常云摄

晚年,省身格不再出现了,七十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他在北京,活动有限。

他爱看电视,以前去朋友家要看到夜晚不肯回来,1978年10月10日下午,他和吴无闻到东单,买了一台彩色电视——彩电哦,花了二千九百元。

当时是巨款了。

这件事,他还记了两次。

8天之后,又写了一次。

〔十月十八日〕晴。

哲明来信。

下午刘建业来。

连夕看彩色电视。

前日以二千九百元买得。

之后,每天总要看点电视,好多朋友都到他家看电视。

“夕看《天仙配》”“夕看《白蛇传》,赵燕侠演白素贞,殊忘倦”“每夕看彩色电视,乐此不疲。

本文为钱江晚报原创作品,未经许可,禁止转载、复制、摘编、改写及进行网络传播等一切作品版权使用行为,否则本报将循司法途径追究侵权人的法律责任。

声明:本文内容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本站立场无关。

如有内容侵犯您的合法权益,请及时与我们联系,我们将第一时间安排处理

加入收藏
  • 账号登录
社交账号登录